筆者早前曾撰文分析俄羅斯入侵烏克蘭的戰略動機和利弊考量,以及烏克蘭危機的外交談判空間和可能發展方向;根據筆者和眾多專家的分析,俄烏局勢傾向維持現狀,雙方爆發戰爭的可能性不大。不過出乎意料的是,俄羅斯上周毅然承認烏克蘭東部頓涅茨克和盧甘斯克為獨立國家,並且隨即對烏克蘭展開「特別軍事行動」。烏克蘭局勢現階段仍然存在諸多不確定性,所以本文旨在梳理俄羅斯作出上述重要政策決定的來龍去脈,包括俄國承認兩地獨立帶來的效果和啟示,以及俄軍入侵烏克蘭的真正目的,藉以研判當地形勢發展。
外交空間收窄 向民族主義靠攏
普京上周召開聯邦安全委員會會議後,俄羅斯承認頓涅茨克與盧甘斯克獨立,並派遣維和部隊進駐兩地,但此舉象徵意義遠大於實質作用。早於2015年底舉行的年度記者會上,儘管普京否認俄羅斯在烏克蘭東部部署了常規部隊,但他坦言莫斯科在當地已有「人員」執行軍事任務,間接默認俄國在烏東地區的軍事存在。因此俄羅斯承認兩地獨立,充其量只為其在當地的軍事存在提供法理基礎;但此舉如何能滿足其提出的安全要求,值得商榷,更遑論相關舉措勢必惹來西方國家的反對和譴責。
不過,俄羅斯承認頓涅茨克與盧甘斯克獨立,必然要承受被美歐制裁的惡果,即使有分析認為此舉旨在測試西方反應。當時西方國家對俄實施制裁顯得克制,主要針對俄國金融機構和管治精英,漸進式地回應俄羅斯發動「小規模侵襲」,藉以保留外交空間及避免衝突。若俄羅斯繼續入侵烏克蘭,美國威脅將進一步對俄實施金融和科技制裁,但當時仍認為切斷俄與環球銀行金融電信協會支付系統(SWIFT)的連繫是萬不得已的措施,免得造成溢出效應和
影響全球經濟。相對令人意外的是,以往態度模糊的德國,宣布暫停審批「北溪2號」天然氣管道項目,但此舉其實並非不能逆轉。
俄羅斯承認頓涅茨克與盧甘斯克獨立有兩個重要啟示。首先,頓巴斯地區衝突雙方達成的《明斯克協議》將會不復存在,意味着外交談判空間大幅收窄。該協議的執行,賦予頓巴斯特殊法律地位,以換來烏克蘭政府重新接掌東部控制權。這原被視為各國的最大公約數,作出外交讓步的下台階,獲得俄羅斯、法國、德國、美國和中國等大國支持,關鍵只在於烏克蘭的妥協。多年來俄羅斯一直指摘烏克蘭拒絕履行協議,甚至將責任歸咎於歐美國家的縱容;但如今俄國毅然承認兩地獨立,等同主動撕毁協議,使俄方在輿論戰中反失去優勢。作為回應,美國國務卿布林肯取消了原定上周四與俄羅斯外長拉夫羅夫的會談,而普京與拜登之間的峰會本應在此之後舉行。
另一方面,俄羅斯承認烏東地區獨立,具濃厚的民族主義色彩,有違普京一貫的務實外交作風。在俄羅斯吞併克里米亞後,頓涅茨克與盧甘斯克的親俄武裝分子相繼宣布成立獨立共和國,甚至尋求併入俄國。然而在克里姆林宮的利益盤算下,兩地的訴求始終未獲克宮承認和接納。直至今年1月,俄烏局勢升溫之際,標榜民族主義的俄羅斯共產黨在國家杜馬(下議院)提出議案,請求普京承認頓涅茨克與盧甘斯克獨立,但執政的統一俄羅斯黨當時未有明確
表態;克宮發言人佩斯科夫甚至認為議案只會加劇緊張局勢,而且視之為少數派試圖獲取政治資本的手段。至2月中,俄羅斯國防部宣布撤離烏克蘭邊境部分軍隊時,國家杜馬正式投票通過該項不具約束力的議案,但分析指決議只旨在增加普京的談判籌碼,皆因當時他先後安排與法國總統馬克龍和德國總理朔爾茨會面。普京為何最終改變態度、倒向民族主義陣營,至今令人費解。
以戰爭達到「和平」的歷史借鑑
更令人驚訝的是,上周四清晨俄羅斯突然宣布對烏克蘭展開「特別軍事行動」,決意以軍事手段解決烏克蘭危機。在戰爭爆發之初,俄羅斯的入侵行動規模仍難以預測,故此曾有說法指,俄國將會繼續漸進地進行軍事擴張,認為其軍事目標只是協助親俄武裝分子奪取整個頓巴斯地區的控制權。雖然頓涅茨克與盧甘斯克「共和國」的「憲法」宣稱其「領土」範圍覆蓋整個頓巴斯,但實際上親俄武裝分子只掌控了烏東相關地區的三分之一土地,其餘的則由烏克蘭政府軍控制。不過有別於「俄國『切香腸』擴大勢力範圍」的想法,俄軍旋即循海陸空三路入侵烏克蘭和轟炸烏方軍事基礎設施,規模遠超出烏東地區範圍。
有輿論比較今次烏克蘭局勢與克里米亞危機,但相關類比恐怕並不完全恰當。2014年3月俄軍佔領克里米亞,然後舉行「脫烏入俄」公投(結果不獲西方國家承認),最終以近乎不發一槍一彈的方式吞併了烏克蘭領土,與今天傷亡慘重的情况有別。相對而言,烏克蘭局勢與「格魯吉亞模式」更為相似——2008年8月俄羅斯與格魯吉亞爆發「五日戰爭」,格國時任總統薩卡什維利試圖在爭議地區南奧塞梯收復失地,結果招致俄軍入侵還擊。當時俄軍一度佔領
其他格魯吉亞領土和軍事基地,直到兩國簽署停火協議後才撤離。當然,有別於俄格戰爭,目前俄羅斯入侵烏克蘭的舉動更有可能被視為主動侵略,而難以辯稱是合法防禦。
同樣值得借鑑的是2014年底至2015年初、《明斯克協議》破裂和《新明斯克協議》簽署前的情况,當時親俄武裝分子在俄軍協助下步步進逼,並攻佔了具象徵意義的頓涅茨克國際機場,最終迫使烏克蘭重返談判桌和接受條件極為嚴苛的停火協議。以古鑑今,上周五俄羅斯軍隊逼近基輔、西方國家對烏克蘭欠缺實際支援下,烏方表示願意與莫斯科協商停火與和平的問題,包括其中立地位。在克里米亞危機後,烏克蘭銳意廢除其不結盟的中立地位、修改憲法列明加入北約的目標。故此,提出「芬蘭化」作為談判的一部分,恐怕是基輔在軍事失利下的無奈妥協之舉。可以預期的是,俄羅斯與烏克蘭的談判結果將會取決於戰事的形勢變化。
後俄烏戰爭的時代
在俄羅斯與烏克蘭爆發戰爭後,俄國與西方的關係難有迴轉空間。西方國家對俄實施一連串嚴厲制裁,縱使未必能改變俄方的軍事決定,但很可能長遠打擊其戰略發展。俄羅斯陷入國際孤立困境,也很可能進一步影響中俄關係的國力平衡,迫使她成為當中的「小伙伴」。執筆之時,烏克蘭仍未投降,俄烏戰爭陷入持久戰的風險正在增加,但時間不在俄羅斯這一邊。一旦戰事拖長,俄羅斯民眾逐漸承受軍事行動的代價,會有可能將局勢升溫的責任從美國和北約轉移到克里姆林宮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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